號子就是大叫之歌。先秦《呂氏春秋》：“今夫舉大木者，前呼‘邪許’，后亦應之，此舉重勸力之歌也”?！皠窳χ�歌”就是勞動號�?、哨子。人們參與強度高、危險性大的集體勞動時，為了統一節奏、協調動作、調動情緒、激發爆發力，邊勞作邊集體同步叫唱。小時候，石門老家在修水庫堤壩、建房下基腳、打樁上梁、夯打土墻時，看到父輩們哼唱過“夯石勞動號子”。黃金水道“號子”曾經是一種流行大眾文化，更是一種水文化，如今已成非物質文化遺產?！队碡暷蠗l水道考異注》記載酉水“上下皆大川，通舟楫”。夏商朝酉水就有槽船擺渡和短途船運，秦漢朝酉水全線通航開始運人運貨運物資，放竹排運木材已司空見慣，酉水成為當時楚人、越人、巴人、蜀人過往湘西最便捷的大通道。酉水灘陡、岸險、彎急、浪高，載貨木船木筏猶如一片葉舟，仼由浪濤左右，拋向河道，是生還，撞上石崖，是毀滅。生生死死瞬間，全憑纖夫水手船工通過號子凝聚迸發出巨大爆發力扭轉乾坤。千百年來，一代代水手纖夫、船工伙計拖拉著船行進在酉水河上統一吆喝節奏、齊心合力發聲哼唱著的號子，就是酉水號子。他們以沿途地名、人文歷史、風情民俗等故事自編自喊自唱，激發爆發力，踏歌負重前行。

　　酉水號子宛如天籟之音。酉水號子因水情而生，酉水險急水情催生酉水號子經典出彩。一聲號子，驅趕鬼神；一條竹纖，力挽狂瀾；一根竹篙，開啟生命希望。酉水號子是內心怒吼、本能吶喊。據賈紹興編寫《酉水船歌》：酉水流域陸水勞動號子達12類130多種，其中，水上號子4類70余種，包括船工號子、漁船號子、簰工號子、龍船號子，陸上號子8種50余種，包括趕肉、農事生活、搬運、抬工、建筑、工匠、熬硝等。本文僅對酉水船工號子進行解讀。船工號子依形式分櫓號子、槳號子、纖號子、灘號子和裝卸號子等，按內容分灘頭歌、風流歌、盤歌、碼頭歌、骨牌歌、拜碼頭歌等。其演唱主要由獨唱、對唱、齊唱等形式，多為七言四句。酉水(船工)號子就是一部規模宏大的水上民歌詞集?？诳谙鄠鳠o文字記錄、搶救收集整理不及時等多方因素，遺漏、失傳較多，今天的酉水號子尚不全，但在水上民歌中已獨樹一幟，不完全統計也有4千余句，3萬多字。因其聲音鏗鏘有力，節奏急迫，音域粗獷，聲調高亢激越，被廣為稱贊“酉水河上的天籟”。

　　酉水號子深藏實戰實用魔力。酉水船工號子是纖夫水手船工在水上勞動中協調勞作、調節情趣而即興呼喊的號子。號子簡潔明了，直抒胸臆，彰顯力量、技巧、感情，是酉水流域極具土家族民俗風情的藝術瑰寶。酉水船工號子猶如戰場沖鋒號和戰鼓，是戰斗勞動場上的靈魂。酉水號子也是指揮棒、信號彈，號子一響情感爆炸、來神來力。既干活又抒情，既鼓氣聚力又減壓放松，積極樂觀向上，迎戰困難風險，挑戰極限不可能。號子具備音樂藝術特性，在千百年的口口相傳中，其形式、內涵、節奏、旋律、韻腳、曲調、曲牌不斷提純優化，不斷傳承創新完美，不斷爐火純青、美妙絕倫、扣人心弦、朗朗上口。諸如，“梯瑪上天吹牛角，水手飚灘喊號歌”，“快活號子快活歌，號子當得不老藥”，“三漿不敵一撐篙，三篙不敵一棹。三棹不敵一搖櫓，萬櫓不敵心齊條”。每一聲都能穿云裂石，震撼靈魂；每一首都滲透著生存艱難，感悟到生命頑強、拼搏壯美！實時唱起酉水號子極具穿透力，讓人蕩氣回腸、血脈噴張、力量迸發。岸上埋頭躬身拉纖哼唱著號子聲與船把式足踏船板搖槳聲及滔滔河水聲，大自然的風雨聲、虎嘯鳥語聲……，仿佛在天然酉水河劇場上奏響著一曲曲流動交響樂，感動蒼天，激勵水手，拼搏永恒。酉水號子早已浸淫融入湘西勞動人民生產生活，蘊含著湘西漢子特有的磁性魅力，充滿著湘西方言元素。正如沈從文注意到：酉水船工倆爺兒罵娘如唱歌。

　　酉水號子不愧民間歌謠瑰寶。酉水號子傳承著土家族厚重的歷史文化，表達出土家族水手纖夫勇于與自然抗爭的精神，蘊含著具有較高審美文化價值的精神火花。千百年來，酉水船只主要靠水流、風力和人力作牽引動力，船員纖夫水手猶如昔日重慶碼頭“棒棒”，都是酉水河邊土生土長的湘西漢子，為生計把拉纖當成一份職業活，常年累月蹲在大小灘附近，過往船只需要隨叫隨到。拉纖是個體力活和危險活，嚴寒酷暑、刮風下雨，祖祖輩輩纖夫都要俯下身負重爬行在亂石凌立的灘頭或懸崖峭壁纖道上。常言道：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船行進在酉水波濤洶涌的陡灘急流，纖夫需要超常力量超凡毅力去應對，此時此刻只有同聲吼叫方能激發同步發力。酉水床窄灘陡、水急浪高、岸懸石亂、險象環生，船只每次進退都關乎生死考量。酉水號子彰顯湘西勞動人民首創精神，纖夫水手發自內心深處的酉水號子都是生命絕唱，也是纖夫水手們勞動時原創歌謠。常言道，藝術來源于生活，但高于生活。纖夫水手船工拉纖時集體合唱，源于勞動吆喝而高于勞動音樂，是勞動之歌，也是最樸實鮮活的民歌胚芽，更是最古老的文化藝術表現形式。船家船把式是酉水浪花的主人，纖夫是船只最強動力，酉水號子就是人船戰勝急流的靈丹妙藥?！叭�垴九洞十八�?，灘灘不離紫金山”，“酉水河，灘連灘，十船過路九船翻”，“上水拉纖如喊魂，下水飚灘如回煞”，“義槽脫水白溪關，活人進了鬼門關，白溪關上打一望，兵馬難過鐵城墻。爭命曳過鐵城墻，到家才見爹和娘”，“一聲號子我一身力，一聲號子我一身膽”，“頭纖樣子二纖力，三纖四纖一樣齊，七纖八阿帶檢反，絲索纜子要繃直”。酉水號子如酒給人力量和勇氣，既是生命的吶喊絕歌，又是人定勝天的鮮活勞動歌謠。船把式、水手、纖夫全員參與、全心投入、全力以赴、齊心協力、同舟共濟、負重前行時，船工們不時變換著撐篙、拉纖、搖櫓，纖夫在岸上躬身發出沉重呻吟，酉水號子猶如戰地擂戰鼓、吹沖鋒號發起總攻。酉水號子也是奇妙合唱組合，行進變化山水為景，大自然的水聲、風雨雷電聲、鳥獸蟲蜂鳴聲及船槳聲等伴奏，纖夫水手們時而領唱時而合唱，每個音符曲調歌詞很接地氣應景應情，緊貼所處灘頭水景故事，聲情并茂、繪聲繪色、酣暢淋漓、天人合一地唱喊，具有穿透力、感染力、震撼力，猶如給自己打“強心針”、注“雞血”，身心合一、異口同聲、同仇敵愾般迸發出撕心裂肺、斢魂換魄、悅耳動聽的超強音和爆發力。酉水號子是纖夫水手精神食糧，號子提振精氣神、釋放壓力、激發斗志、協調動作、凝聚力量，逾唱逾激發潛能、丟掉煩惱、藐視困難、挑戰自我、搏擊風浪、無畏無懼、負重前行、人在船在、人在船走。

　　酉水號子難得稀缺湘西人文地理圖。號子就如指南針、航標燈、導航圖、活地圖，更像現代北斗導航系統對地理、水情、航道實時精準導航。好比瞎子吃湯圓，心中有數，明確無誤指引纖夫前行方向路徑，不斷激起纖夫與天地抗爭、與自然抗壓、與險灘的膽識和勇氣。一代又一代纖夫用腳步無數次丈量著酉水“身形”，用眼、口、心、情掃描著酉水水情、鄉情、民情、風情，用歌詞傳遞描述記錄著酉水模樣和人文歷史故事，用口口相傳原生態傳承演繹著湘西民族風情、歷史文化及自然風光。號子對昔日酉水的灘、潭、石頭、地名、名勝、古跡及人文如數家珍，自下游沅陵至上游源頭按時空序列無一遺漏，囊括其中。據統計，大小險灘140余處，其中，沅陵至古丈白溪關23處，白溪關至里耶清水坪46處，里耶清水坪至來風卯洞39處。諸如，“白河走水難上難，崖槽夾水一線天”，“三垴九洞十八磯，七十二巖攏石堤”，“爬齒巖，三刀巖，高頭有個大鳳巖。猴子巖，是新灘，白頭巖潭水又穿。三鳳二鳳頭鳳稀，三絞脫水到鎮溪”。號子好比帳房管家、地理風水先生、歷史檔案，將酉水原生態原始模樣惟妙惟肖、精準精細描述表達出來，塵封在號子里。雖然昔日酉水河床庫區被水庫水電站所淹，但隨時隨地說唱酉水號子就能依稀找尋其歷史模樣。

　　西水號子蘊含湘西精氣神素描畫像。號子是別樣湘西簡史讀本，也是歷史文化記錄者、傳播者，彰顯著湘西兒女勤勞善良智慧。酉水號子中仿佛通過纖夫一步一躬、船把式一漿一擼穿越翻閱歷史長河?！肮盼逑?，酉水揚，一排號子喊千年”?！懊凡枥镆�大廊�?，開天辟地萬古傳。八面本是皇城相，遇到苕寶數七面。八面山高一只船，齊天大水渡人王，木有根，水有源，孕祖造人不可忘”，“齊天水，渡人船，留下號子鬧凡間”，“雪花洞，九龍廳，蠻王十仗九仗贏，會溪瓶，銅柱溪，五十六旗十八司”，“峨嵯祠，土王祠，麻灘曳得巖槽里”，“落錢浦，小酉溪，二酉洞里藏古藉”……。號子記錄描述著盤古、齊天洪水、盤瓠、龍鳳、南蠻、五溪、二酉、端午、巫儺、飲食、民俗等方方面面神話傳說、人文歷史及民族風情故事。酉水號子猶如《西游記》劇情，通過激發釋放超然力量鋌而走險、過關斬將、化險為夷，但有別于其創作，不是個人一氣創作呵成，而是匯聚千千萬萬纖夫水手船工等勞動人民代代口口相傳的集體智慧結晶，經歷千百年從原始到成熟完美的創作過程。酉水號子是纖夫用心血、汗水、力量、生命譜寫就的，纖夫用豪情、激情、浪漫、樂觀、超越來吶喊怒吼、抒懷放歌的酉水號子在酉水河上空響徹千百年。酉水號子與《西游記》都共同擁有斗爭和樂觀主義精神，前者是纖夫們冒險戰險灘助船戰酉水，后者是孫悟空等冒險戰妖怪助唐僧西天取經。前者勞動人民與水、石抗爭搏擊的原生態演唱會，體現勞動人民不畏艱難、樂觀向上，越是艱險越向前的大無畏精神。正如毛主席所說：“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后者弘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精神，正如《西游記》主題歌所唱：“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罷艱險又出發”。前者是數以萬計纖夫勞動人民代代相傳耗時千百年的集體智慧創作，不斷揭秘記載著神秘酉水發生的人與自然傳奇故事，是紀實性勞動者之歌，具有真實性和歷史性；而后者是明代文學家吳承恩創作的中國古代第一部浪漫主義神魔小說，是文學作品，具有虛幻性和文藝性。酉水號子是湘西兒女與酉水相搏相生、唇齒相依的悠久水文化樂章。土家族史詩《擺手歌》、《梯瑪神歌》傳唱，土家族始祖駕神舟戰齊天大水，說明酉水行船隨人類誕生而與生俱來。保靖新石器時代文化遺址出土的“石網墜”推測早在六七千年前就隨著漁船捕魚唱起漁歌號子。酉水水文化源遠流長，《左傳·昭公十九年》記載酉水水上戰船打仗己有二千五百多年歷史，還有里耶秦簡和屈原《涉江》等文章記載著船行酉水史實，酉水號子因為厚重而揚名。

　　酉水號子，湘西非物質文化遺產。一張獨具古色古香的湘西文化名片。一部纖夫水手用生命、汗水、勞動、智慧寫就出來的生命贊歌，勤勞善良、樂觀勇敢的湘西民眾千年傳承的史詩。宣傳湘西、推介湘西、展示湘西極具權威和韻味的解說詞和活廣告。纖夫船工水手，酉水歷史文化的耕耘者和傳播者。順著號子穿越時空隧道，認知謳歌贊美水情水性水律，領悟遠古神話魔幻、戰國嘶吼、《詩經》脈搏、《楚辭》心跳的“千古絕唱”，詮釋里耶秦簡、溪州之戰血腥味、《邊城》吶喊……。酉水號子曾跨越時空在酉水上空回蕩響，隨著水資源綜合利用和河道生態修復健康發展，自20世紀50年代，靠船工水手纖夫充當動力船運時代已淡出酉水航運歷史舞臺，全天候實時實景酉水號子隨之在時空里消失，塵封在歷史文化檔案、人們記憶深處。猶如東方紅一號衛星一直在太空中播放《東方紅》歌曲，酉水號子作為千年不變的史詩如同永不消逝的電波不斷在湘西歷史文化長河里持續傳播發酵，其精髓早已滲透融入湘西人精氣神。(作者單位：湘西自治州人大常委會)